鄂西一带山高林密，山常在云雾的笼罩之中，俗话说："天无三日晴，地无三日平"，春秋两季阴雨绵绵，一下就是五六天是常有的事，那山那路那林子都湿漉漉的，洗过的衣服在吊脚楼上晾晒多少天也干不了。这样的天气寒气会顺着脚跟慢慢地往上爬，一直爬到脑门心都凉嗖嗖的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，有了这样的天气，也就有了土家人的榨辣椒。

　　红红的辣椒是土家人御寒的吃食，过去背脚挑力的土家人到了集上好不容易卸下身上的担子，身单力薄的就会来到小酒馆的柜台前，打上浅浅的一土碗酒，也就是一两半两的，掏出荷包里装着的干辣椒咬上一口，然后喝了那碗酒去，周身便会发起热来。那时本来冻得发青的脸上便会有了笑意，口齿也会灵活起来，找着同行的伙计开上几句玩笑，或者抬头望见路过的好看的妹子，便扯起嗓子吼上两句山歌，那歌也热辣辣的，合着老酒和辣椒的滋味。

　　想当红军不怕杀，

　　想吃辣椒不怕辣，

　　想疼妹妹不怕疼，

　　你打我骂我都受了……

　　吃干辣椒是不得已的做法，而土家人最喜爱的是吃榨辣椒。年轻的妹子要想受到人们的称赞，除了好看，就还有一条看她会不会做榨辣椒。做法看去简单，但做出来的味道会因人的能干与否大不一样。都是将新鲜的红辣椒在大木盆里剁碎了，合上黄灿灿的苞谷粉，撒上盐，然后用一个腌菜坛子装起来，要拍打得结结实实的，越紧越好，表面蒙上棕叶，这样在坛子里腌上一个月左右，就可以拿出来炒或者蒸，随意加上大蒜等作料，味道又辣又有点淡淡的酸甜，还始终保持着苞谷的清香，那便是上乘，是土家人惯常的下饭菜。逢到节日，会用榨辣椒合着腊肉一起蒸，就是待客最醒目最要紧的菜了。而如果坛子沿上的水换得不适当，让里面的腌菜"喝了风"，会有一股瓮臭，这家人的主妇无疑便是不能干的女子，来的客人嘴里不说，脸上也会露出不屑的表情来。

　　吃惯了榨辣椒的土家人无论走到哪里，都会坐下来就问：有没有辣椒？辣椒自然是有的，待到端上来一看，细细的辣椒油，也红得好看，可透出来的香味却是油炸出来的，实在品不出榨辣椒的深长和特有的那股子酸甜，便只有在心里失望。我离开鄂西的许多年里，都会有那边的朋友姐妹隔三差五给我带些榨辣椒来，大包小包的。我女儿一见这东西，会从她铺天盖地的作业堆里扑过来，说你今天就炒，今天就炒。当天的饭她一定会香甜地多吃一碗，要知道这位女孩子平时口味是比较刁的，因为早起晚睡课业繁重的缘故。

　　去过鄂西的人大都会尝一尝榨辣椒，当地的宾馆会把这道菜同炸土豆片、合渣，还有一些野菜当作土家风味捧出来请客人们品尝，而多半人吃过以后都会念念不忘。但也有爱自己家乡的外地人说我们那里也是有的，不过不叫榨辣椒，而叫辣椒榨。

　　我得公平地说，我吃过那些"辣椒榨"，比如在江汉平原一带，拌进辣椒的不是苞谷而是米粉甚至糯米粉，这就失去了鄂西一带榨辣椒的粗糙清香和特有的酸甜，只有苞谷粉拌而且用坛子腌出来的，才有那股子味道。不信可以一试。

　　过去山里人吃的东西现在都进了城，榨辣椒也在某一天出现在武汉的菜市场里，跟它摆在一起的有各式各样的腌菜，那些式样都是大家熟悉的，老板明白榨辣椒的初次登场，专门为它插了一块小牌，白底红字地写上了它的大名。我看那颜色黄不黄白不白的，就知道不正宗，但还是买了一些回家，炒出来显然就不是山里吃到的味道，不知是哪家的妹子或是大妈做"喝了风"？或者干脆就是附近哪家小作坊的"盗版"？

　　去年有一位朋友从鄂西来看我，坐在我的办公室里，手边提了一个精致的小包，有棱有角的。走的时候她将包留下来，说我专门给你带来的。我说你快拿回去吧，我家里毛巾被多的是。她笑了，说这哪是什么毛巾被，是榨辣椒。打开那个包装精致的袋子一看，里面一小袋一小袋放得整整齐齐的，就像芝麻糊一样。朋友说吃一顿拆一袋就可以了，而且都已经炒熟带了调料，放在微波炉里一转就行。袋子里还放了一张文字讲究的说明书，原料制作以及食用方法，还有产地生产日期一一介绍得清楚，看得我忍不住笑起来，就像看一个小丫头突然怎么就成了一品夫人，让人惊讶、高兴又有些不习惯。

　　可不管怎样，土家人的榨辣椒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进了都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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